/ 出版與發行 /安息的場所2018.04.30

Sacred Kitchen in Santa Fe /作者 彭宸

四月二十九日傍晚,我與動平會的夥伴們悄悄走入中山堂,在這幢古老的會堂裡尋找我們的場地。不是中正廳或光復廳,我們所獲僅是一如小型咖啡廳的空間,但足矣,在人間世的雜沓下我們本是仍堅守動保的那一小撮志士,今晚要來招喚遠方四散的族類,共襄曼琪新書的光華。那甚至不是動保,而是乘奉獻予動物生命的大願而來的。

憶珊開宗提醒在場各位,動平會作為一個全面性推行動物權的組織,是如何定義並策動我們的行動方案;動平會不講展演動物,而直訴「動物不是娛樂」、不講經濟動物,而明示「純素主義」、對於同伴動物貓狗兒,講的是「動物是我家人不離不棄」。這一直是整個動平會的信念與對動物生命的價值觀,我們懼怕任何將動物工具化、效益化的陳腐說詞,我們以為推動動權本應先行一個概念翻轉。

憶珊朗誦曼琪的一首詩作為新書會的揭幕:

從你們的眼
我看見了花草的繽紛
果實正在成熟
從你們的耳
我聽見小鳥吟吟的笑聲
叢林中歡悅的交語
從你們開放的心靈
我認識了生命的奧秘

這首簡單的詩毫不簡單,講的是動物作為自然的精靈如何真誠體驗這個世界,而房曼琪似在呼籲我們人,自詡為最高的心智存在,是否能以「開放的心靈」去與自然萬物相呼應呢?而且,該是非暴力的呼應。

我記得,在聖塔菲的山林秘徑,曼琪與Sasha是如何帶我們尋尋覓覓。我們涉過山澗上的木踏,鼻間滿是癬苔草葉的氣息。我們之中最靈敏的Sasha,充當眾人的自然導師,教我們何謂生命的奧秘。老犬Sasha穩重寧靜的眼神,迅捷準確的步伐,暗示我們生命冥冥之中有真理,而動物與人的和諧將是萬事和諧的起點。

今晚,曼琪不在,而Sasha則在天上俯視著。兩位朋友都缺席了,悶熱的四月晚我感到寂涼。

朱天心說他原期待見到曼琪本人,卻撲了個空,小粉絲心裡頭小失望。天心不知曼琪亦為粉絲,書架上好多他的書。

天心才結束徒步環島的一段旅程,一行人從知本走到鵝鑾鼻,一路向民眾、騎士宣導「領養不棄養」。對照他在台北日夜照護的街貓,他感慨:「在鄉野動物雖自在,卻仍是潦倒無依,生命的尊嚴與生存的品質並不安在,身為人,他揪心難安。」

我想起天心所言從曼琪《生命的權益》所獲的真理:「人的心智是用來護持其他生靈。」對照他的文學世界,皆可看出他近乎偏執對人世醜惡的注視與不甘心。如此一來,動保與文學在信念上可以毫無分際,這也無怪乎卓越如柯慈(J. M. Coetzee),巨大如托爾斯泰(Leo Tolstoy),紛紛走上了這條孤絕的荊棘大道。許多人數落朱天心不再寫無能寫,卻鮮少人能辨他像極柯慈筆下女作家Elizabeth Costello煢煢發光的身影。

來自相信動物協會的夥伴沈鑫河,我的老同學,對於曼琪一書所獲的心得亦值一提。他試圖從納粹源起去分析動物遭遇的處境,他驚訝人類排擠殘害非我族類的動物,猶如彼時納粹處理猶太人,而整個鋪造動物煉獄的過程竟只是一個毫無深度的惡質習性,那就是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平庸的邪惡》裡針對耶路撒冷受審的納粹軍官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一生罪孽的註腳:世人原以為精打細算的撒旦,其實只是接受指令而行的散漫邪惡執行者。那不就是人類長年對待動物的模式?我們不知不覺地接受肉食為佳、動物實驗之必要、同伴動物只為戲寵之物……

輔仁大學哲學系的蒲世豪老師遙想起他學生時代的一本書:「《動物解放》是這樣的一本書,令人不敢細讀,你若讀下去,雞毛蒜皮小事竟如此嚴重,且再也不能抗拒理性對自己提出的挑戰。」

蒲老師的一句話教同樣學習哲學的我看來,是多麼戚然感慨,人的理智不外乎是來掃除一切無知障礙,建構合稱於世有益一切生靈的道德嗎?今天多少人、尤其學哲學的人還對此感興趣?甚至真正遵從理性?抑或獨尊自己的詭辯嘴?

回到《生命的權益》,蒲老師得到:「人類明明不是地球上唯一具有意識、情感、思想的生命,但我們卻假裝自己是。」如此,才得以進行一連串的反生命活動,而通融自欺只是換來更多的自欺。

蒲老師是英美分析出身的哲學人,原以為動物權利問題總是以英美分析來切入為適當,而非歐陸哲學的領地,今尤因曼琪講述德希達一章感動不已,「我是動物,我存在。」德希達因自身受貓的凝視感到羞愧不安,進而反省作為人與其他物種間因相視而見所生的和解與關懷,對傳統哲學所預設的動物缺乏如人的理性與情感,在此做了令人亢奮的解構。

不就是?當初,笛卡兒以一句不負責任的哲學起點「我思故我在」,造成哲學走向無法挽回的抽象化,並令哲學向來扣緊概念與玄虛,而非一一具有生存意志的生命;以致康德在後來探索倫理本質時,竟也無法達到愛護生靈的境界,遂毀壞了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之間的正當連結。

浮光書店主人陳正菁分享,房曼琪通書只講一點,「人類不是世上唯一的感知生命。」而這點足以涵蓋一切。正菁就他多年與動物相伴的生命經驗,反省了其實人的感知並非自以為的強大,尤其與動物真誠相處之後,再體驗到自我感知因動物的交往與陪伴而不斷擴大的美妙經驗。「人總是文明理性的代稱,與動物交手了多年,我只看到身為人的粗暴。情緒暴力、意念暴力,而動物的溫柔是難以言喻的。」

正菁講到一個故事,他是為了餵食流浪貓而認識了周遭的許多小動物,無論蜥蜴、蝸牛,還是中庭池子裡的魚和烏龜。而他總是在回程裡將剩餘的飼料餵給池子中的水族,他原想,他與水族們不會有精神上的聯繫,卻意外邂逅了一隻小烏龜。小龜總是在固定時間站在同一地點等候他,靜謐的眼睛雖細小,卻能與他相視而笑般的互望。正菁從小龜的眼神確曉他必定認得他。他們無從言語交流或肢體互動,神秘的默契卻更教人領會了生命與生命間的親密連結。而外人還以為那只是冷血的爬蟲……

正菁這次人與動物的交往不就是莊子與濠梁下的魚?當善辯的名家惠子質疑莊子照會魚之樂時,多少古今中外得到這個微不足道卻難如登天的祕密的人是何等發笑與不屑。所有開放、真誠的心靈,都不會懷疑一眼如同永恆的快樂與悲傷,只有最驕妄的人膽敢聲稱悠游的魚不快樂,流血呻吟的動物不悲傷、不會痛。

在曼琪的天地,有一個地方是我難以忘懷的。不是冷冽清爽的山野,不是仙人魔掌遍布的嬉皮漠地(曼琪總心疼野兔被魔刺螫傷了腳)。聖塔菲的暮色雖美,疏落的燈火下依然不無暴力。我們的另一名畫家夥伴彭宸(我的好同學,〈海德格的實存真義與梅洛──龐蒂的肉身本體論〉篇譯者),畫下這樣的一幅畫:當七彩的玻璃花綻放在空中時,可愛的小豬正在廚房的青草地上打盹。那是曼琪時常最最不捨、不忍,聰明友善原應是人類最好朋友卻因生理特徵而被完全肉化的生靈。我給它取名〈Sacred Kitchen in Santa Fe〉,如今再看此畫,對曼琪的思念與感懷可以全在裡頭了。就在那裡,生命得以永遠安歇。

文/陳宸億